桀骜的质数

【白赫】同路同归

      summary:赫咕咕携白咕咕私奔

  

  

  白面鸮倒在某个临近黄昏的下午。她与赫默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脑袋上耳羽双双垂落,手持咖啡杯讨论晚餐的方案。她们一前一后地走,赫默落后她半步,在她倒下时熟练接住她,杯中咖啡危险地晃荡两下,最后险而又险没有洒落。因为源石病的缘故,她们对偶发性休眠习以为常,其中一个不合时宜地睡着,另一个就负起支撑的责任。

  摔碎在地的是白面鸮那杯。



  平日站在身边的人躺在手术台上,仿佛一种吊诡的二象性。苍白的房间,房间角落缺乏水分的植物,医疗器械刚被妥帖收置,又被次序摆出。赫默扒开她的眼睑,那对金色的瞳孔已然涣散,呈现出液态的浑浊。

  三天后,哥伦比亚军方发布秘密通缉,奥利维亚赫默携九号装置潜逃。

 


  “那么,奥利维亚,现在你打算怎样办?”白面鸮问。

  “原来未患病时你以这样的风格讲话。”赫默答非所问。

  “从前的语音输出方式磨灭了我的性格,限制了我的情感。”白面鸮的声音从主机传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有生气,“感觉像是被强迫参加模仿机器人的恶趣味游戏。”

  在白面鸮所经历实验事故过后数年,九号装置终于不足以维持机体上的虚假繁荣,链接断开,肉体宣告死亡。手术室中一片哀戚之色,赫默狠狠捏住右手手腕,深吸气,手术刀从太阳穴向上斜开颅骨。开颅手术,请各位帮帮忙。她说,表情被镜片和口罩隐没。被剥出的金属片盛在她满是血污的手心,如她所料,白面鸮所持有的人格与数据仍完好保存在九号装置中。当年的实验过后,自始至终白面鸮就是白面鸮躯体中的幽灵。

  “那么,赫默医生对我如今的存在形式失望吗?”白面鸮戏谑。

  “当然不,我很欣慰,乔伊丝。”有一瞬间我也以为你已经死去。



  遇见白面鸮之前,赫默并未规划成为医生。在天性上,她认为自己不擅长同人打交道,从学医朋友口中所听到的医患纠纷故事使她却步,相较而言做研究要更富有趣味,更具有新鲜事物的启发性和挑战性。话虽如此,她心想,乔伊丝摩尔小姐作为实验事故的受害者,得到的待遇是不是太差劲了一点。她配剂的手总是很稳,正值为自己选择方向和去路的时候,那日所见白发黎博利不发一语的形象却使她恍惚。她有意识地留心,希望能够听到患者被妥善安置体贴对待的消息,从而打消怀疑,不再动摇。然而了解越多越发现事与愿违,一根刺亘在心中,使她想要跳起来敲打那群人的脑袋,所接受的教育使她克制,她向帕尔维斯主任申请,希望能够接手乔伊丝的治疗。

  这是一种本能的,不加思索的决断,当她冷静下来便以为自己会后悔。可是没有,反倒一种超乎寻常的安宁久违地降临,她想,既然如此,那么我所做的便是正确的事情了。

  不久之后,赫默接手伊芙利特的治疗,在帕尔维斯的指导下进行嵌合疗法的研究。起初她并未察觉到异常,如果新疗法在促进源石科学的同时还能够拯救一条生命,那么绝对有理由满怀热情地投入,并以自己的工作为豪。因此,在被那份异样感击中之前,赫默并未察觉自己的老师,上司,为她所信任的帕尔维斯实际上在进行怎样的计划。

  伊芙利特感到疼痛。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治疗会带来疼痛,这她同样明了。然而,如果病患已经因疼痛不堪忍受,而维持现有状况也足以使病情有所起色。这种情况下,仍旧加大针剂的剂量,提高能量的刺激,就显得违背常理。帕尔维斯说,这是为了让伊芙利特更快康复。奥利维亚赫默从监控室看手术台上昏厥的幼年生命体,开始觉得此人所说全是假话。

  在此之后她很快发现此行完全是场人体实验的真相。行吧,帕尔维斯说,我本也没有打算对你隐瞒。但是你想,反正这个孩子也活不久,能够为科学发展做出贡献未尝不是一件幸事。或许多年以后,她的名字会和你我一起出现在源石生命的教科书本上。

  从某些角度看,帕尔维斯或许并没有在计算上出现差错。牺牲一个人,换取更多人的利益。看上去是一桩合算的买卖。买卖?用这种说法?

  一定有哪里不对。她想,我心里难过,或许我并不适合这份工作。

  这是赫默第一次想到辞职。她甚至想,若能够失去同理心就好了,如果同理心只能带来无用且无解的刺痛。仅仅用人伦良知来反驳未免空泛,我明白帕尔维斯的实验是错误的,但究竟要如何论证其谬误呢,乔伊丝,你对此怎样看?

  那正是白面鸮被调走接受治疗的时候,赫默满怀怒火地与周身一切作盲目的斗争。因为源石病,她需要每日服药,她感到喉咙干涩,药片随水送服,却卡在喉口。疑问不能解答,她的脏腑就永远紧缩。

  这个问题被再次提起是在罗德岛舰船上,彼时她与白面鸮刚刚上任,许久不见的奥利维亚赫默神情憔悴,面色不虞,白面鸮于是询问起她的情况。

  赫默给她讲莱茵生命的事情。

  “每见到残酷的,无能为力的事,我的心中就累积愤怒。我行医,救人,愤怒却不能被削减。从我手中活下来的不能用来给死去的作抵,他们并不因我而死,却切实死在我眼前。”赫默说,“我要如何反驳?他们的论证中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论逻辑严谨性我不如你,乔伊丝,请帮帮我。”

  “赫默医生的思维误区很好解释。”白面鸮略加思索便得到答案,“出于人道主义,您将人作为特殊的存在与利益分隔开了,如此一来涉及到价值计算时便会模棱两可。实际上,正应当将生命也作为衡量价值的筹码,才能认知到其中真正的逻辑谬误。”

  “你的意思是?”

  “公正。赫默医生,他们所做的事是不公正的,就连最基础的原则也没有遵循。举例说明,你了解到一项能够获得巨大收益的投资,即便想要将资产尽可能多的投入进去,也只能使用自己的资产,或是说服信任你的人加入投资。无论对收益有着多大的自信,也不能够将他人的财产夺取来投入进去,这是基本的道理。而莱茵生命的那些人为了获取收益和所谓科学的荣光,不征求意见将不属于自己的生命筹码也加入投局之中,实际上是一种强盗行径。这样讲,您是否明白了呢。”

  “我明白了。”原来很简单就能解释清楚。赫默露出多日以来第一个微笑,心想自己竟为这么易解的问题所折磨,“我想我完全明白了。”对于今后要做的事,我也不再有疑问了。 

  


  托拾荒者朋友提供帮助,赫默在哥伦比亚城市与荒地的交界处租下一间小公寓,带着少量实验器具和几台无人机和白面鸮匆匆入住。针对赫默仓促的行动白面鸮提出质疑,是不是太过神经紧张,或者走之前再多规划一下财路和手头的研究资料呢。对此赫默分析,莱茵生命早已将军方信任透支,并未恢复元气的当下也不拥有和军方叫板的实力,这种情况下九号装置既然被盯上,大概率落得被委托给不明底细的机构进行研究的下场。已知哥伦比亚科技公司几乎没有好货,那么留给白面鸮最好的可能性是被直接抹去。除此之外,“各种意义上,又一次人体实验。”

  “你的想法未免太悲观。”白面鸮自己反倒缺乏紧张感。一方面她作为人体实验受害者具有丰富经验,潜意识认为无论如何不至于遭受比从前更大的折磨。另一方面,由于失去肉体,生命形式被改变,她还未能找准自己在生命伦理结构中的位置。

  “乔伊丝,悲观的是你。”尚未卸下隐形眼镜的赫默显得目光灼灼,“你应当对自己的生命更上心些。”

  “白面鸮不明白您在说什么。”白面鸮切换回从前的机械语调,开始装傻。赫默因此轻笑起来,多么亲切怀念的声音。

  “也不能留在罗德岛。”她干脆接着上面的话题继续解释,“这会使罗德岛在立场上为难,九号装置的责任不能由罗德岛来承担。毕竟,”她说,无可奈何的笑意弦音般颤动,“这是我自私的想法,乔伊丝,请陪在我身边吧。”



  白面鸮曾数次思考生死的概念。所谓活着,就是呼吸,进食,摄入能量,再将能量消耗代谢出去。从前,因为明白自己命不久矣,为了平和安稳地度过生活,她不奢求奇迹也不埋怨命运,以一种近乎置身事外的态度待人接物,于是常常被怀疑不拥有感情。这当然是无妄的猜测,被刺伤就会流血,感到疼痛就会流泪,本能的应激性反应她一项不缺,机械式的肢体和语言应答机制不过是系统的自我保护。自知时间宝贵,白面鸮不与背后的议论者计较,冷嘲热讽误解同情她都一一忍下,并将之弃于脑后。她站在门外,观望赫默督促伊芙利特按时服药而塞雷娅拿着药片和水杯立在她们身旁,心中涌起诡异的刺痛与满足。赫默向她走来,迫使她将视线从那副画面中抽离,赫默皱眉,她很少见赫默如此严肃,赫默说,“不要总臆想自己死后的日子。”

  尚且活着,白面鸮已经在模拟一个幽灵,一个局外人,在背后用微弱的力量推动她所关注的生者。只要坚持不懈地进行模拟,就会将生与死的界限模糊,存在于不远将来的死也就无法再使她动摇。一切按计划进行,白面鸮宣告死亡,造成的骚动不大不小,正在她的预料之内。只是没想到赫默说,“你当然还活着。”并且有可能将要永远活下去。

  如此一来,反而是“活着”,这一事实使她烦忧。赫默担心她将落到不轨者手中,她于是迟迟意识到,只要仍保有感受痛苦的能力,就总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备受折磨,这份可能性使她恐惧。赫默正在公寓唯一一张工作桌前拿焊笔改装电路,预备为白面鸮设计一块兼容各种接口的便携芯片。赫默是如此专注,垂下的碎发刺到右眼,无暇拨弄,她便将右眼阖上,仅使用另一只眼睛继续工作。此时,白面鸮无法提出自己不合时宜的请求,或许她永远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了,赫默也是源石病患者,她想向赫默,她的医生,她的朋友,她的……请求,“奥利维亚,在你的旅途到达终点前,请将我的存在从九号装置上抹去。”



  为白面鸮设计的便携芯片制作完成,赫默从自己的无人机中选出一台供白面鸮使用。她改装了无人机的材料和电路,加装语音模块无线网络和摄像头,在机身用马克笔画黎博利羽毛作记号。结束工作时恰是清晨,赫默站在公寓狭窄的窗前喝一杯热咖啡,朝阳从远处钢铁丛林的缝隙中升起,白面鸮绕着她一圈圈转动,测试自己的代步工具。

  公寓朝向不佳。在城市与荒野的交界,如果窗户面向荒野,就能看见拾荒者聚落升起的烟尘。见者会想,活着是一件多么令人感动的事情。

  差不多安定下来以后,两人便开始想办法赚取金钱来支持日常生活。赫默尝试帮人代写论文,却由于无法将自己的水平降低至合乎对方要求的程度而收到投诉,被列入黑名单。

  “如此看来,我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她感慨。白面鸮对此评论说,“我们还是换一条更正常的赚钱路数比较好。”

  实际上她们的经济状况还远未到会有燃眉之急的地步,赫默多年来除去咖啡因成瘾以外不烟不酒,无不良嗜好,所供职的莱茵生命或罗德岛又有优厚的感染者福利因而无需自己出钱购买药物,虽然工资微薄,累积下来也有一笔不小的数目。

  “还可以算上我的资产。”白面鸮说,“我已申请将个人资产转到赫默医生名下。”

  “你在程序上已经死亡了你是什么时候申请的。”

  “很久以前,难道大家不是会时常规划自己死后的一切吗?”

  “其实并不会……”

  “那么您做事还是有欠考虑。”

   “……”

  不久后,白面鸮彻底掌握了利用九号装置链接互联网的技术,开始时不时接一些黑客活计赚取外快,自此,两人的经济问题算是得到了解决,只是赫默偶尔觉得自己难免有吃软饭之嫌。

  


  奥利维亚赫默的一天从默背中枢神经系统的基本结构开始,此项固定活动是已故老师帕尔维斯留给她的遗产。如今她将自己的研究计划由实验转向理论,压缩成本降低风险。虽说不能经由自己的手见到理论得到验证令人遗憾,但她确实决定要更谨慎地行事,并从思维和理论的构筑中得到更本真的乐趣。

  “说到底,”白面鸮停在她桌旁,“你还是被帕尔维斯吓到了。”

  “可以这么说,也不能这么说。”赫默组织语言,“有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老师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他与我说过他的恐惧与怯懦,于是我理解了,并回想起来,我其实也曾被这种感情所支配。那是一种狂热,因为看到某种答案,某种价值的实现,一时间便忘记了冷静和理智。乔伊丝,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也能理解这种感情,如果现在我再一次问你,你后悔参与九号装置的实验吗?你的答案是否还和从前一样?”

  “和从前一样,我不后悔。”

  “这种狂热会催生出强烈的美好体验,使人看到见所未见的希望影像,并遮蔽除却这影像外的一切事物。狂热使人变成天才,但也同时使人愚蠢,他们害怕,如果不将这份狂热抓在手中,狂热褪去后自己将一事无成一无所有。老师就是这样的,预见到失败却仍不愿放弃,放弃比死更可怕。我理解他的感受,所以哪怕曾做出不可原谅的事情,自始至终我无法真正对他产生恨意。我一直在学习,如何让这份狂热为我所用,又不至于被它蒙蔽。从前我听任自己和他人的愚蠢毁掉一个孩子的人生,那是我的错误,也是我的耻辱。这种事情,以后都不要再有了。”

  “等哪一天我也忘记中枢神经系统基本结构,我会停下,真的会。”

  


  自搬入这间公寓以来,赫默鲜少出门,每次出门往往采购一周分量的食物。这天她去往集市,一小时后手拎两个购物袋返回,踏上公寓楼梯的倒数第二级台阶时,敏锐发现自己居处的门锁有遭人破坏的痕迹。这段时间还是过得太安逸了,她叹气,忘记有些事情迟早要发生。她停滞了数秒,放下购物袋从兜中掏出一支针剂,仔细地抵在手臂上完成一次静脉注射,然后将空掉的注射器丢入垃圾桶,重新提起购物袋,走到被破坏门锁面前。门一推就开,她跨过门槛踏入门内,将购物袋随手放在玄关边。

  她认识其中的一些人,未从莱茵卸任时似乎见过,她甚至可以对那位坐在沙发中央的上校说好久不见。将目光从人身上移开,可以看到原本收拾整齐的资料和仪器一片狼藉,白色的纸页四散,甚至有一两页正落在赫默脚边。他们占满了整个房间,仅仅将一张木质扶手椅空在那里朝向沙发。如此布局,她知道自己过会就要坐上这张绝不舒适的椅子。想到这一节她嘴角抽动,差点自嘲地笑出来。

  按照礼节,作为房主她应当先向这群不速之客打招呼,然而她的手在颤抖,某种冰凉的东西在脊骨间窜动,害怕自己的声音也会颤抖,她保持沉默。

  “很久不见,赫默小姐。”上校说,赫默点点头。“您应当知道我们来是为了什么事。”上校又说,赫默再次点点头。

  “那么,能否请您告知我们九号装置现在何处呢?”

  “这不可能。”赫默说。

  “当然,当然。”上校站起身,一边用右手点着左手手心一边点头,“您当然不愿意这么简单就将九号装置出卖给我们,否则无论是对您还是对我们,之前付出的努力未免不值当。所以我们之间还需要废一些周折,直到您对自己的付出感到满意为止。”

  上校笑了一下,似乎又咕哝一句,‘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然后他做出请的手势,“既然这样,还请赫默小姐坐上这把椅子。”

  赫默顺从地坐下,并任由他们用绑带将她固定在椅子上。她的顺从使上校惊讶。“没想到您是如此识时务的人。”他说,语气充满疑惑,“但如果真是识时务的人,又何必将九号装置抓住不放?打过这么多次交道,我还是无法理解您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希望在没必要的地方少废些力气。”赫默说,“也希望事情不要闹得难看,毕竟这里还有其他住户。”

  大人物行为处事的方式赫默曾了解并学习过。机锋,博弈,威胁,拖延,拐弯抹角,消耗战,看谁先露出破绽。技巧上容易掌握,实操起来却耗神耗力。她可以学着向他们一样处事,却明白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不能够全身心投入,不主动发掘掌握利用他人的弱点,在这条路上她便不可能走得长久。说到底,一开始大人物们之所以愿意让她加入棋局,不过是因为看轻她,认为她易于操纵因而能够成为一枚好的棋子。这是他们的失误,赫默并非如他们所想的那样易于控制,发觉这一点后,他们就绝不容许她再争取到任何东西了。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的废话。”赫默说,“有什么手牌的话请直接拿出来吧。”

  “您是个爽快人。”上校拍拍手,“那么如您所愿,希望这一轮过后我们能够更友好地交谈。”他向边上一位学究模样的人使眼色,那人走过来,取出一支注射器以一种近乎表演的手法仔细将其消毒。消毒液抽入又推出,水滴溅在赫默袖口上。她移开目光,不知名的药剂被缓慢地,缓慢地推入她体内。

  此后最现实的影像,是面前的人后退两步。

  然后是疼痛。

  太疼了,喘息的时间不到一瞬,一场场由内而外的爆炸便全面占领了她的神经。血管中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某种锋锐的碎屑。一时间眼前只能看见纯粹的黑暗,仿佛已经失明,又或者只能看见完全刺目的纯白,将要融化她的视神经。她什么也不想了,甚至连思考如何结束这痛苦的余裕都不再拥有。她本应该尖叫,过分累积的声音却无法放出;她全身痉挛般挣扎,却因为疼痛消耗了所有力气,只能使座椅发出轻微的晃动。

  无法认知到时间,但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这种从血液中萌发的刺痛她熟悉,是源石病的疼痛。伊芙利特当初所经受的也是这样的疼痛吗?她突然想到。想到这里,她流下泪来。

  “我们现在能否好好谈谈了?”上校问,“您现在恢复意识了吗?”

  一层水雾蒙在眼前,眼镜也已经歪斜,赫默瞪大眼睛,却还是看不真切。

  “您看,或许您也发现了,这种试剂对您的病没有好处。既然已经是感染者,希望您能更珍惜自己所剩的时间,不要让它变得更短暂了。”

  “……”

  “您也是研究者,知道九号装置的研究具有多么重大的现实意义。难道您就要为了一己私欲拖延人类科技的脚步吗?还是说,过了这么久,您的脑袋里只剩下迂腐无聊的所谓人伦人理,将研究者的初心忘记了?哦,或许正是这样,看到自己的心血被人洒落一地也不见您有多么心痛,或许科学对您来讲早已不再重要了。”

  “您做不到的就交给我们做吧,若您没有勇气,就由我们来开创和践行。听我一句,如果不想成为科学发展的罪人,请把九号装置交出来吧。”

  终于,赫默因疼痛漏出一声喘息,听起来竟像是轻蔑的笑音。

  她说,“这不可能。”

  “那就再来一轮吧。”

  ——————

  “她在说什么?”上校问。

  赫默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有口中在断续地呢喃着某些词汇。那个负责注射药物的文职人员稍稍凑近,辨别许久。

  “氨基比林、非那西丁、咖啡因……”

  “止痛剂的成分。”他说。

  上校似无奈似怜惜地笑了,他叹一口气,“赫默小姐,你的脑袋里仍残存有一些天真的想法,不想加入游戏,却想从中保全你珍贵的事物。经历了这么多难道你还是不明白?为你自己好,把九号装置交给我们吧,这东西对你不会有益处。”

  停顿。

  “这不可能。”她说。

  “您还能说话啊。”上校像是没辙了,“那么再……”

  尖锐的哨音响起,但消失得太快,几乎令人无法察觉。赫默似有所感地抬起头,短短瞬间面前的人全都倒下了,双眼翻白,一时半会看来是无法站起。

  她熟悉的那只绘有羽毛的无人机飞至她身边,用细的激光束将束缚她手脚的东西烧断。“我来晚了。”白面鸮说。

  “不,你很及时。再迟那么一点点我可能就真的完蛋了。”赫默并未开口,她的所想却毫无障碍地传达给白面鸮。多萝西所研发的递质被赫默改装后,注射进身体便能够与白面鸮相互感应。白面鸮入侵了上校等人的通讯器,在耳麦中制造出特定频率的声波,干扰大脑,成功控制住所有人。

  “我暂时站不起来,”赫默传音,“我们大概有多少时间。”

  “不用着急,赫默医生,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白面鸮机械地发言。实在不行的话我不介意再给他们来一次。

  “我们离开哥伦比亚吧。”赫默疲惫地。

  “好。”



  “你确定要离开哥伦比亚吗?”在另一处落脚点短暂休整,白面鸮又不确定了,“你所有重要的事物都在这里,你能下定决心吗?”

  “伊芙利特已经长大了。嵌合疗法也趋于完善,她的病已经稳定在可控范围内。我也会定时和罗德岛医疗组联系……”赫默扒拉着羽毛开始数,“莱茵生命的话……我相信塞雷娅能够管控好它,大概吧。”

  “为什么说大概?”

  “此前地平弧光事件的时候,我向她询问克丽斯腾不惜代价如此做为的理由。她回答,因为天空是克丽斯腾一直以来的理想。如果我再问,她可能会告诉我莱特夫妇的事。在她看来,这种答案似乎就足以使人满意了,甚至也足以使她自己满意。她不了解深层次的理由,也并不认为有必要了解。只要自己将问题解决,将所有人保护下来,细枝末节就不重要。她习惯于拥有力量,以至于忽略掉许多不容忽略的东西。我跟她说,这其实是一种傲慢。她大概听进去了,大概吧。”


  塞雷娅推开门,克丽斯腾莱特斜在沙发边沉思。熟悉的场景,从前塞雷娅来总辖办公室找她,她也是这样斜在桌前沉思。塞雷娅不能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而她总能预判塞雷娅的行动。

  “我听说,那只小鸟要离开哥伦比亚了?”克丽斯腾没有抬头,“还是带着九号装置一起。”

  “你从哪里知道的?”

  “不要这么紧张塞雷娅。”克丽斯腾说,“总会有人告诉我的,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了。我不会做什么,你们不是相当于把我软禁起来了吗?”

  “这不是什么软禁……你还在恢复期……”

  不久前,克丽斯腾在莱茵众人的努力下被成功接回地面,从休眠仓中醒来。长时间的休眠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器官衰竭,再加上如今哥伦比亚军方和政界还有一堆人等着清算她的旧账,于是大家一致决定让她好好修养,其他的事情过后再议。

  “我知道,莱茵生命现在资金紧张,许多项目的进展也不算顺利。”克丽斯腾接着说,“我想要做的事已经做到了。往后我会帮助你,莱茵生命毕竟是我们共同的心血,你无需担忧。”

  “不,”塞雷娅打断她自顾自的陈述,“我没有怀疑你要做任何事。我只是有点担心你。”她的声音低下去,“以后再有什么事,你能够与我商量吗?哪怕只是一点点。我很担心你……”

  克丽斯腾终于抬起头,认真看了她一眼,仿佛是在看一个全新的人。“好,”她说,“我会的。”

  这之后塞雷娅离开。在漫长的走廊上她突然想起,自己来找克丽斯腾似乎是有一件其他的什么事情的,什么事情呢?似乎不是什么要事……

  克丽斯腾却没能够因为塞雷娅的话而展颜。有生以来第一次,克丽斯腾开始迷茫。从前她的人生规划简明清晰,有想做的事,去做,然后成功。理想已经实现,除此之外无事可做。执拗的因在童年种下,数年后结出果实。不可能性之兽将苦果吞咽而下。他们自以为理解她,怜悯她,明了她的动机,在背后悄声议论她父母的事。实际上悲伤早已淡去,如今只余有淡淡的空虚。她分明已经满足,却又被拉回地面,回到她为了理想所抛却的俗世尘杂之中。说到底,这不过是为了他们的私愿,就连他们的爱也同样如此……这并非为她所希望的事,然而她无法坦荡地显出不满,否则将被指责为不近人情。

  她回来后,塞雷娅就将总辖办公室的使用权重新移交给她。她喜欢星空,因此从办公室的窗户能够将夜空尽收眼底。

  “我面前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

  


  赫默与白面鸮走的那天伊芙利特来为她们送行。她与赫默拥抱,赫默将脑袋搁在她的肩头。

  “乔伊丝姐姐,”她本来想说,请你照顾好赫默,然而说出来的话实际是这样的,“你和赫默要照顾好彼此。”

  “指令收到。”同赫默以外的人,白面鸮保持从前的说话习惯,“伊芙利特也要好好保重。”

  经塞雷娅批准,她们从莱茵要来一台动力装甲,昔日斐尔迪南凭借它从荒野中幸存。穿过这片充斥着风与人的呼吸的旷野,她们可以到达卡西米尔的大陆。那里有骑士竞技,应当不会拒绝一位医生和她的助手。

  在虚空中握拳,不知该挥向何处。那时候我年轻,想要实现我的理想。现在却明白能够坚持贯彻它就足够,我们会活下去,所有人都应当活下去,哪怕是在这片荒野之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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